那年冬天,北方格外地寒冷,听说街上还冻死了那个终日以乞讨为生,在垃圾堆中觅食,衣衫褴褛的流浪汉。也许正是因为严寒,那年梅花开得特别美,洁白的花瓣里透露着粉色,如同刚出生的婴儿粉嫩的小脸。寒风中,雪花飞扬,散落在梅花枝头上。那年冬天,梅花朵朵开,惹得行人驻足,久久不愿离去。
三年前,北方寒夜的街头,一点也不因为寒冷而冷清。咖啡屋里,暖气随着客人的进出,跟随玻璃门的开关悄悄往外流。酒吧里嘈杂的音乐伴随着闪烁的霓虹灯在空气中扭动。街上,车水马龙,热闹非凡。可是,为什么就容不下我呢?阿梅在街角漫无目的地走。如果我今晚死去,也许也没人在乎吧。哼,阿梅冷笑了一声,在今夜我居然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。我现在活着,活的好好的。这好好的是用来形容我身体健康,没有断手断脚,没有耳聋眼瞎,还有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。爸爸妈妈是农民,这没什么让我觉得没面子的。问题是……
那一夜,下雪了。阿梅没有死。
从小,就有人和阿梅说,你的脸上怎么长那么多斑?那时阿梅不懂事,应该说是还不懂得原来美貌是一个人一生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。后来上学读书,阿梅知道了“她虽然其貌不扬,但学习很优秀”的句子。阿梅也是用那样的优秀的成绩维持着他人对她的一点点的尊重,一直读完了小学,读完了初中。后来上了高中,阿梅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,也永远达不到每次月考后光荣榜上排在第一位的那个水平。阿梅的努力遇到了瓶颈。直到高考,也没有突破。
唯一令阿梅感到自豪的学习成绩现在也让阿梅自豪不起来了。高中三年,一个班里有很多很多人,但阿梅没有什么朋友。课间班里会很热闹,但如朱自清所说,“热闹是他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”。到高中毕业,阿梅一直都没有记住全班里所有同学的名字,因为阿梅都没有和他们讲过话。上了高中以后,没有令人羡慕的成绩,也就没有了朋友。没有朋友是指,和阿梅坦诚相交的好友。这时阿梅才开始反思,为什么他们不乐意和我交朋友呢?
阿梅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了。她拿起镜子看着她这张脸,除了大而明亮的眼睛,阿梅的脸上有斑,还长满了痘痘,塌鼻梁,大嘴巴,不整齐的一口牙,皮肤很黑。第一次这么清清楚楚看透自己。阿梅曾以为,只要学习好,虽“其貌不扬”,也是无所谓的。但是,随着年龄渐长,阿梅留意到了,那些学习成绩很好的,他们也长得很好看。而我呢,现在这样一张脸,我看着也讨厌,何况说别人。阿梅自己思量着。谁不喜欢和肤白貌美的女生交朋友,就算不是美貌,就算是普普通通的相貌,也决不像我这般,别人一看见,嘴上虽不说,但内心一定暗暗想,怎么会有人长得那么丑?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阿梅想,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吧。就这样,阿梅孤孤单单走过了高中三年,阿梅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跑步,一个人在夜里苦读。
后来,高考后,阿梅还是进了省内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。步入大学,阿梅越来越发现,没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。在群居的世界里,孤独和寂寞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。夜深人静时,阿梅常常在想,这到底是为什么,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?有时,就这样一个人在黑夜里泪眼婆娑。没人知道,也没人关心。谁会在乎我呢?连我妈妈都讨厌我,还有谁在乎我?
大学,进来才知道,原来有那么多优秀厉害的人物。俊男俏女,而且他们才华横溢,文采斐然。他们长得好美好美,阿梅这辈子都没亲眼见过这么肤白貌美五官标致的女生和长得迷人、看了想再多看几眼的男生。而且,他们成绩让人羡慕,遇见他们阿梅才知道什么叫学霸。他们叱咤学堂,同学崇拜,而且还让在大学里,不会像中小学那样宠爱某个学生的老师记住他们的名字。在这些智慧和美貌并存的学生里,一没美貌二没智慧的阿梅越发自卑,自卑到骨子里,骨髓里去了。
励志故事不是没看过,没有美貌后来又成功的人不是没有。以前阿梅看这些故事时,内心汹涌澎湃啊,可是当阿梅意识到自己的相貌不仅不美还可以称是丑的时候,所有的励志都不再励志。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,当没有朋友肩并肩一起走,你会发现孤单原来真的很可怕。
拿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这张脸,阿梅忧郁的眼神、恍恍惚惚,眼皮耷拉着,她的脸上写满了无助,可是没有人能帮助她,也没有人会帮助她。
因为从小家里穷,阿梅也没想过要买护肤品化妆品之类的。上了大学,来到大城市里,阿梅发现这里的每一个都很会保养自己。比如和她同宿舍的琦琦,她每天晚上都会敷面膜,什么韩国春雨面膜,等等很多阿梅都叫不出名字的国外的或者是香港澳门等地方的面膜,这些还是阿梅在宿舍听她们讲才知道的。
后来阿梅开始买护肤品。
拿到这些宣称具有美白、祛斑、祛痘等功效的护肤产品时,阿梅心里是很高兴的,希望这些含汞、铅等重金属和玻尿酸等化学物质的护肤品对她的脸产生效果,哪怕有危害。
每天敷着面膜,好像真的和舍友琦琦说的那样,阿梅感觉自己的脸变白了一点。一个月、两个月……五个月过去了,阿梅每一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,看看自己的脸和昨天有什么区别。可是时间越久,阿梅感觉自己的脸还是没有很大的变化,可是买护肤品的钱倒是花了不少。
有一回晚上,阿梅躺在床上,百无聊赖,拿着手机浏览信息,突然手机屏幕就跳出了一个广告网页。阿梅在这个网站上看到一款养颜美白茶,据说可以快速排毒美白,不管是多么差的皮肤,只要3个月,立刻变白变美。而且网站上还有很多人自己饮用过该茶后的皮肤的效果图,白皙干净的脸蛋。阿梅看着心动了。如果我也可以变得这么美,多好。这样,就没有人用异样眼光看我了。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笑;而且,我还会有朋友,与我逛街,同我吃饭。以后,我就不再是一个人。我也可以有选择的权利。我也可以和别人大胆地交流。阿梅憧憬着变白变美后的情景,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表情,她的眼里洋溢着微笑。第一次,阿梅觉得自己在黑暗里看到了曙光,似乎很微弱但又那么刺眼。这种感觉就像是久旱逢甘露。阿梅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是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
然而,阿梅看到这款美白茶的价格时,心情顿感沉重。没有那么多钱,怎么办?
阿梅在床上辗转反侧,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改变自己,但却无能为力。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沙漠上饥渴难耐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瓶水,但却打不开瓶盖的无奈。
那一晚,阿梅失眠了。
第二天,阿梅决定自己去找兼职打工赚钱。从那天起,为了买那款美白茶,阿梅缩衣节食,父母给的生活费也用得小心翼翼。阿梅只希望可以快点攒够钱去买这款美白茶。两个月的省吃俭用,阿梅终于凑齐了钱。阿梅也消瘦了不少。但是阿梅不在乎,她觉得值得这么做。
拿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,阿梅内心异常地欣喜,没有人能体会她的感受,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快要改变了。
阿梅买了美白茶。
一天……两天……七天……阿梅天天关注自己的脸是否有变化。阿梅每一次喝完茶都迫不及待地拿起镜子左看右看,可是,一点变化都没有。阿梅安慰自己说,不急不急,才这么几天,哪有变化那么快的。但其实,阿梅心急如焚。嘴上安慰自己,但脸上写满了焦虑。
一个月……两个月……三个月终于到了!漫长的等待,宛如千年万载。阿梅呆呆地站在镜子前,怎么会这样呢?怎么会没有变化?不是说三个月就可以变白吗?怎么会这样?阿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可是她花了几个月时间辛辛苦苦才攒够钱买来的美白茶,怎么会这样?阿梅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。
阿梅问客服,一遍又一遍,发了疯一样。
但是,没有回复。
我被骗了吗?阿梅不愿承认。阿梅甚至还乞盼着卖家能像她以前承诺的那样,无效则退款。可是,阿梅买了她的产品三个月后,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。
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阿梅想不通,也不愿承认自己上当受骗了。连续好几天,阿梅上课无心听讲,老师叫到她起来回答问题,她茫然得不知所云;吃不下饭,晚上也睡不着。阿梅整个人都变了。一天深夜了,阿梅从外面回来,拖着沉重的步伐,在楼梯道上往上走。她的宿舍在四楼,走到四楼后,阿梅没有回宿舍,而是径直往上走……
阿梅上了天台。
那一晚,寒风呼呼,阿梅的围巾随风扬起。刺骨的寒风,肆意乱窜,抽打着天台的门,可阿梅竟感觉不到寒意。
也许今晚,一切都会结束了。阿梅望着夜空,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。阿梅站在那里,趴在护墙上,想着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,想哭,但却没有一滴眼泪。阿梅想不明白自己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?也许结束这样的人生对谁都好,结束了就不用再备受煎熬了。我好累啊。阿梅欲哭无泪。
过了好久,阿梅听到了嘻嘻哈哈的笑声从楼道传来。阿梅回过头,看见一群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地到了天台。他们要在这里聚会。阿梅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转身默默走了。
那一晚,阿梅梦到了自己在一个国度里,那里,没有歧视,没有异样的眼光。青草,阳光,微风,阿梅躺在草地上,睡得好香好香……
第二天,太阳出来了。阿梅揉揉惺忪的睡眼,被窝好暖好暖。打开手机,阿梅收到了一条短信:生日快乐!啊!是她!今天是阿梅的生日。她还记得。阿梅顿时睡意全无。温暖的感觉拥抱着阿梅,昨晚没有留下的眼泪,都在这一刻,瞬间落下。阿梅闭上双眼,想起了她。
她是阿梅儿时的玩伴。八岁那年,她们一家都搬到北京,是她们曾经在过家家时叫做紫荆城的地方,是她们曾经约好了长大后要一起去看长城,看故宫的地方。她提前去那里是为了治病。
她,听不见,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。
两个小女孩从小被人排斥,她们就自己结伴一起玩。她听不见,阿梅就不说话,和她比手画脚地交流,两人牵着小手,一起捉蜻蜓,一起捏泥人,很开心。她们两人约好了,钩着手指,有一个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”的诺言,说要做永远的朋友。
后来,她走了。她走的那一天,阿梅躲在村口的那个大榕树下看着她哭,她坐在车子里面,车子慢慢淡出她的视线。她害怕,她怕她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。她害怕,她怕以后再也没有人和她一起玩了。她用刚学会的字歪歪斜斜地写着:我会回来的。阿梅手里紧紧地揣着这张纸条,生怕它被风吹走,生怕纸条不见,她就不会再回来了。
她是阿梅唯一的朋友。她走后,阿梅就只有一个人了。再后来,阿梅听大人说她们一家在那里定居了,不会再回来了。而那张纸条,她承诺会回来的纸条,经过岁岁年年,不见了。
阿梅和她取得了联系。她现在还是住在北京,依然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。但她现在生活在七彩的世界里,她现在在北京的一个美术学院读书,她喜欢画画。她和阿梅描述北京的繁华,抱怨北京的雾霾。她给阿梅发了很多照片,给阿梅看北京的胡同,看万里长城,看悠久历史的故宫,还有北方的飘雪。阿梅和她一样,都喜欢下雪的北方。她们还曾经约好要一起去东北看长白山,看天池;在下雪的北方看冰挂,滑雪。
这么久以来,阿梅第一次露出了微笑。两个女生经常聊天聊到深夜,她们约好了毕业以后要一起到大草原骑马,一起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到北方滑雪,一起去海边看日出,一起去爬雪山。两人似乎回到了童年。
但阿梅知道,过去的回不去了。她现在开朗了很多,有很多的朋友,但我呢?阿梅,陷入了自己的死胡同里。
阿梅知道,越关注越在意,越在意阿梅越无法接受自己。在还没有联系上她之前,阿梅越来越感到自己很孤独,好想有个朋友,好想有个在乎自己的人,静静地陪着阿梅,听她诉说,陪她看落日;放学了一起去食堂吃饭,天凉了提醒她多穿衣服,生病了陪她看医生,生日了轻轻说声生日快乐都好……可是,没有。他们一个个都远离阿梅,就像躲避一场瘟疫。
那她呢?她还会和以前那样和我交朋友吗?
阿梅不知道。
阿梅和她的联系慢慢变少了,她问阿梅,怎么不理她了。阿梅说在学习呢。放下手机的那一刻,阿梅有些茫然。她还会和以前那样吗?那一天深夜,阿梅鼓起勇气和她表明自己的顾虑。发完信息,阿梅关掉手机,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,眼神空洞,茫然无助。阿梅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……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天就亮了。
阿梅想起昨晚的事,不敢看手机,生怕这一看,什么都没有了。阿梅突然有些后悔昨晚发了那条短信。可是,当阿梅打开手机,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未读短信。
短信内容是:不管发生什么,我一直都会陪伴你,我会一直都在,只要你嫌弃我听不见,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。
阿梅默默流下了眼泪,立刻给她回复了短信。
有了她的陪伴,阿梅不再感到孤单。灰暗的人生突然出现了久违的阳光,阿梅感到好温暖好温暖。
北方的雪花飘飘,冬去春又来。大学四年,恍恍惚惚,时光就像一把沙子,想抓的紧紧的,但它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逝。
阿梅毕业了。
应届毕业生都面临着找工作的难题,阿梅工作能力还不错,但却处处碰壁,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。而他们班里的成绩平平,但长得花容月貌,闭月羞花的同学都找到工作了,阿梅却收不到一份回信。阿梅认为,因为简历上有她的照片。那么可怜可悲的嘲讽!
阿梅心灰意冷。
难道我就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吗?阿梅无数次反问自己。阿梅和她说,她久久地没有回信,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阿梅。
……
又是一年冬天,寒风刺骨,但阿梅所在的城市却久久没有下雪。站在寒风肆虐的街角上,阿梅突然有个念头——整容。
阿梅发短信和她商量,她回复:如果你想好了,我陪你去。
第二天,在一家整容医院里,多了两个少女。
那一天,没有阳光,天,黑沉沉的,狂风呼呼地吹。她在手术室门口等着阿梅。阿梅从手术室里走出来。她笑着迎了上去。阿梅看着她,两人默默地微笑了。
从医院走出来,她们遇到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生,他低着头,匆匆忙忙走过,一不小心撞到阿梅。带着怒气,他抬起头来,似乎想破口大骂,但看到阿梅的那一瞬间,他带着怒气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笑容,微笑着说了声对不起。
这时,雪花忽然就从天空洋洋散散飘下来,落在路边的梅花枝头上。阿梅和她停在路边,看着洁白的梅花,白中透露了一点粉嫩,如新生婴儿稚嫩美白的脸,她说,今年的梅花开得好美啊。
阿梅的嘴角微微扬起,她知道,梅花开了,重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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